汲古出新——金绍城治艺初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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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雅汝

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,310006

摘要

金绍城是清末民初中国画坛颇具影响力的一位艺术家。他成长于传统与洋化并重的商人家庭,早年负笈英伦,曾学过西洋画,却毕生坚守着中国传统绘画。他以摹古为治艺手段,通过勤奋不懈的研习,取得了极其高妙的艺术成就,形成了以宋元精工绘画为宗的画学主张,并提出学画三要素为治艺路径,培养中国画学的后继者,从而有力地回应了民初画坛革新的潮流。


关键词

金绍城;治艺;临摹;画学三要素

正文

  一、金绍城生平事略

金绍城(1878—1926),一名城,字巩伯,一字拱北,号北楼,一号藕湖,浙江吴兴人。家族为南浔八牛之一,父祖以治丝为业,思想开明,注重实学。金氏从小接受传统儒家教育,形成了深厚的旧学基础。到光绪末年,其父金焘“灼于时变,知举子业之不可为,将七子五女尽数送至欧美留学”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金氏遂留学英国铿司大学,攻习法律。1905年学成归国,先是任上海会审公廨襄谳委员,负责解决上海租界内华洋民事和刑事纠纷。1907年改官京师,先后任大理院刑科推事、农商部商务司、建造法庭工程处会办、民政部谘议等职。1910年下半年,受清政府委派,充任美洲万国监狱改良会代表,并赴欧洲各国考察监狱制度。1912年从欧洲归国后,曾携长子开藩赴陕西,协助北洋政府与美孚石油公司合作开采石油事宜。次年荐补民国政府内务部佥事,并被选为众议院议员,历任国务院秘书、蒙藏院参事等职。1916年应英国麦加利银行聘请,兼任该行在华经理。1926年,因病逝于上海,卒年四十九岁。

    与金氏复杂的求学仕进之路相始终的,是其从不间断的艺事活动。从幼年起,金氏即确立了对传统书画的兴趣。据说他生有夙慧,幼即嗜丹青,课余握管,点染丹青,深夜不辍,除了将家中众多收藏作为范本临摹外,还经常向乡里的士绅借画临摹,进步很大。至18岁时,画名已艳称乡党。游学英国期间,虽功课綦严,日无暇晷,而课余习画如故。休沐日出游,凡经博物院、美术馆辄流连不忍去,目的则在于对中西艺术参证比较,欣赏其相同处,研究其相异点,以增进个人绘画构思素养。毕业归国,道经美法诸邦,考察当地风土人情,纵览名山大川,因读万卷书、更行万里路,故而胸罗万有,智珠在握,绘画艺术乃有飞跃。归国后,更加潜心研究绘画,遂造其极。任职上海期间,曾广泛结交书画界人士,参与发起以弘扬传统艺术为宗旨的上海豫园书画善会。改官京师以后,与北京的上层人物、贵胄名流多所交往,“退食之余,时与王公亲贵、名流硕彦研究书画、琢刻、考古、词章之学,所见名贤遗迹益多,而学术益进,声誉日隆”。任内务部佥事期间,建议将清室盛京内库和热河行宫的金石书画等迁运北京,设立古物陈列所予以展陈,并对外开放。古物陈列所成立之后,金氏“日携笔研,坐卧其侧,经累年月,临摹殆遍,画益大进”1920年,金氏因“每病当代风行西画,古法浸湮”,遂与周肇祥、陈师曾等发起成立中国画学研究会,以“精研古法,博采新知”为宗旨,号召时俊参与其事,悉心讲授绘画要领,促进会员相互切磋,追随者一度达200余人,有力地宣扬了传统绘画。同时,鉴于中日绘画同源,倡导中日艺术提携,先后举办四次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,组织国内画家作品参展,对于扩大中国绘画之影响,共同抵抗西方艺术的冲击有积极作用。总之,一生于传统艺术殷勤建设,不遗余力。

    二、金绍城的治艺方法

     就个人的艺术成就而言,金氏称得上一位全才型画家,凡考古、词章、金石、琢刻、书画等无不博晓。他的歌诗“清丽为宗,音节琅然可诵,一洗画家不文之陋,而无时史涂抹之讥,天分学力令人惊叹不已”,有《藕庐诗草》行世。篆刻“崇尚汉人法,于汉官、私印涉及甚深。后取法赵之谦,章法颇有画意”,陈师曾评其印“纵横各家,无所不可”,对其推崇备至。书法篆、隶、行、草诸体兼擅,形神俱备,圆转灵动。尤以绘画成就最高,据称“中外人士得其寸缣尺楮珍若瑰宝”。于花鸟、走兽、山水、人物无所不精,下笔辄工,动与古会,而“所作山水已深造李范之堂奥,画花鸟大幅力守宋人法榘,不落恒蹊,而摹仿名画不失苗发”,被誉为“南画正宗”,与吴昌硕并称“南吴北金”。

按前述,我们不难看出临摹之于金氏艺术成就的重要性,正是从临摹入手,金氏才得以掌握传统绘画的门径,并不断精进自己的画艺。作为金氏一生治艺心得的总结,《北楼论画》开篇即提出:“余从事画学几三十年,无一师承,或闻之鲜不以为异。然溯自晋唐以来,凡工绘事者,罔不出于闭户自精。”所谓闭户自精即自学之意,而传统绘画的自学手段就是临摹。这也可见金氏对于临摹的推崇。

当然,金氏的临摹是极其勤苦的。如其曾自言:“余学画时,如在深夜,入富绅之宅……皆从暗中摸索得来,艰苦备尝,恐仍不免于遗漏。” 据说他每得名迹,刻意临摹,寝馈于斯,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。庞元济亦曾称“北楼姻兄……自海外游学归,画法骎骎近古。予收集古画,所获名迹颇夥,辄造予斋,纵观临摹,竟日不倦。” 在孜孜不倦地摹古过程中,金氏不仅形成了极强的造型能力,也克服了一般学者专师一人而容易为其所局限的缺点,同时从更深层次体悟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精意妙旨。尤其是通过经年累月地临摹古物陈列所的藏画,金氏得以上窥宋元,下及明清,不仅绘画有了质的提升,也对绘画史做了重新清理,形成了自己独到的绘画史观和画学思想。

在金氏看来,中国的画史可分为三个阶段:第一为上古至汉;第二为晋至于元;第三,明代及今。其中,第一时代之画,今日直无从见。第三时代,画道衰微,渐至于末流。只有第二时期,为我国画学全盛之时。这一时期,名家辈出,画家人数猛增,画法浓丽精工,神乎其技,艺术上到达了登峰造极的程度。基于此,中国画学应以宋元为宗,提出了“以宋元工致严谨一派为正脉”的主张。也因此,虽然金氏仍以普遍临摹前贤珍品为治艺与授徒之手段,但明显于“前朝院派画家作品更精心参研”,因为“院画悉多工笔,布局严谨,用笔着色均有其精工手法,非一般文人画所可比拟,允宜勤习,以期有所传述,而保存国粹于不坠”。

金氏对于宋元精工绘画的重视,不仅为了矫正明清以来画学日趋简易的弊端,更重要的则与抵抗当时画坛出现的“争尚西法”的革新潮流有关。金氏所处的时代,美术革命全面触及传统书画领域,主张学习西画的科学写实主义渐成风气。而金氏长期游历英法,兼研究洋画,在中西绘画的对比中,认识到宋元精工绘画与西画有相通之处,认为只要回归宋元的绘画传统,进一步发展绘画能力,中画就足以与西画相抗衡,从而试图消解国人极力崇拜洋画,“见西人油画之工动诋中国之画”的基础。

三、金绍城的基本治艺主张

   金氏通过苦心孤诣的绘画实践,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,形成了大量关于传统画学的独特认识。这些认识汇聚成《北楼论画》和《画学讲义》,指导着广大的后继者学习传统绘画;尤其是《画学讲义》,作为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教材,内容涵盖面广、包罗万象,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。从两书所包孕的大量零散、具体的经验之谈中,我们亦不难抽绎出金氏关于治艺的基本主张,即学画的三要素:一考察天然之物品,二研究古人之成法,三试验一己之心得。

(一)考察天然之物品

所谓考察天然之物品,就是观察客观存在的事物,要求精于审物,把握自然规律,抓住事物特点,真实准确地予以再现。譬如画花卉,应考虑时间,因为“于时节至有关系,如甲种花与乙种花是否同时,苟时节稍差,强画一处,难免受人指摘”,不能“忘花之本体,将草本花画成木本”,也不能“徒逞狂怪,比真花加大数倍”。画山,要观察四时景象:“春碧桃红杏,袅袅迎风,则春山如笑矣;翠柳绿槐,阴阴含雨,则夏山如滴矣;霜染丹枫,风吹黄叶,则秋山如壮矣;烟横古木,雪盖乔柯,则冬山如睡矣。”画水,要注意不同主体的特点:“画江海之水,宜得其波涛起伏、万流怒吼之状;画溪涧之水,宜得其浅浪层迭、触石潆洄之状;画池沼之水,宜得其淡月摇光、微风绉壳之状。”又鸟兽的宿食栖止,不同的状态,形态各异,不仔细观察,容易导致讹误。比如宋代黄筌画飞鸟,头颈和爪子是同时伸展开的,其实就是没有掌握飞鸟缩其头颈才能伸开爪子,爪子收缩才能伸展头颈的规律,而产生的讹误。

(二)研究古人之成法

所谓研究古人之成法,就是以古人为榜样,学习其用笔、用墨、布局、构图等等方面的做法。它是将潜心观审到的真山真景,转化成绘画语言的关键。这是金氏论著中着墨较多的部分。

按前述,金氏认为宋元艺术登峰造极,故治艺应以宋元工致严谨一派为正脉,体现在具体的绘画主张中,比如花卉,金氏认为学花卉当以宋元为师,如果宋元不可见,再以明陆包山、陆师道、周之冕、吕纪以及项氏诸子为依归。又如山水画,金氏主张融合南北宗,进而上窥宋元:“宋人北宗画,多寻丈巨幅,用笔生辣,而丘壑之曲折,气势之雄壮,洵有非后世所能摹拟者。” 

取法的对象为宋元,而取法的途径,金氏认为,最好从工笔入手,进而至于写意,认为“工笔固未足以尽画之全能,而实足奉为常轨;写意虽亦画之别派,而不足视为正宗。能工笔者,学写意而不难。专写意者,求工笔则匪易”。治艺应先难后易,因为简易自繁难中得来,不习繁难,终不能熟知简易的妙处。当然金氏以宋元为正宗,奉工笔为常轨,并不意味着其他诸家画派技法不足学,像董文敏的用墨,沈石田、龚半千的苔点,王廉州的虚实,查梅壑的生与王石谷的熟,王麓台的注重于意,戴文节的题跋书法,鹿床的章法,等等,都是值得广泛取法的对象。

学习临摹古人绘画技术的同时,金氏认为,还要认真研读古人之画论,以免有拘泥形迹,或亦难得诸心者;也要研究古代的制度,以免出错而沦为世人之笑柄,如“昔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,而兵士有着芒屩者;阎立本画昭君图,妇女有着帷帽者。夫芒屩出于水乡,非京华所有;帷帽起于隋代,非汉宫所作”,就属于不了解古代服饰制度而产生的差错。

   (三)试验一己之心得

所谓试验一己之心得,就是说要精心揣摩,有自己的心得体会。只有这样,作品才能出之己意,呈现自家面目,才能推陈出新。“是以学者之作画,固不可自裁而无师法,亦不可拘守不变而泥古法。古人与我以规矩,而巧妙之奏效与否全在乎己。”这实际也是金氏“画无新旧”论的“新”之所来。尽管在这方面金氏论述不多,但我们不难从其艺术实践中窥见这一主张。

众所周知,金氏擅临摹之名,在其传世作品中,有大量带有“仿”“临”“摩”“拟”等字的临摹之作。其中,既有复制式的临摹,如《临起居平安图》(1916)、《临宋徽宗御鹰图》(1920);更有仅仿其意或仅师手法的临摹,如《仿唐子畏笔意》(1924),此即寓金氏的精思于其中。除了临仿之作外,金氏也有大量创作:包括一些对景写生的作品,如《江乡清夏图》(1917)写苕溪山水景致;也包括一些构思作品,如《忆宝石山》(1918)写记忆中的宝石山景色,《绿荫品茗图》(1920)写山间亭中品茗场景。于一般的创作之外,金氏还有许多突破前人惯例、“自我作古”的创造。如1914年他为仲廉二弟作的《瓜瓞绵绵》,在画材上有所创新:“香炉瓜与金瓜绝相似,古人未有以入画者,偶为写照,不妨自我作古。” 1922年所作《朱榴黄叶图》,题款:“无复榴花照眼明,百房结子绿成阴。画家故破从前例,添得一庭黄叶声。”作品的题材不是常见的红火的石榴花,而是结子石榴,叶子的画法也不是惯例的绿色,而是黄色。1924年所作的花鸟巨幅,题款:“顷作是幛,客问:以粉画瀑,古有是古法乎?余曰:东坡画竹以朱代墨,叔明画岱宗密雪,以弓弹粉,皆古法所无。惟兴之所至,不妨自我作古,正恨古人之不我见也。”对瀑布的处理,可谓前无古人,独出心裁。

    上述考察天然之物品、研究古人之成法、试验一己之心得,作为治艺的路径,相辅相成,缺一不可。这实际也是金氏对“师造化、师古人、师心”的古代画论精髓的进一步发挥,它们共同影响着金氏的艺事实践与课徒活动,对于“国画本能之发展”产生了积极的作用。

 

纵览金氏的一生,他自小热爱绘画,挥笔不辍,从临摹入手把握传统画学之精髓。面临传统衰落和美术革命的席卷,他毅然以弘扬国粹自任,极力从中国画内部探寻发展动力,主张回归宋元传统,以求永奠中画之根蒂;并通过切实有效的治艺主张,培养了大量画学人才,广泛而深刻影响了民初画坛,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 

主要参考文献:

[1]《湖社月刊》,第1—100期,1928—1936年。

[2]金绍城:《画学讲义》,画论丛刊本,上海:中华书局,1937年。

[3] 云雪梅:《中国名画家全集·金城》,石家庄: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2年。  

[4] 金城:《中国近现代画家 金城画集》,天津: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,2012年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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